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兰子河边

兰子河边

1

青海姑娘今天二十八岁,这日子是她自个儿定下的。

早晨,她把自己闷在浴室里,半个钟头毫无动静,只是中途曾要我送纸与笔进去。

我隔着毛玻璃问:“怎么着?洗澡洗出灵感来了?”她不予回应。

后来她裹一条浴巾,光脚踩湿木地板,埋怨厦门上空忸怩做作的乌云,张口闭口净是“个囊棒子啊”——青海方言,骂人话,听来甘爽。她说想念“痴痴的狂劲儿”“红俏的脸蛋子”、雷厉风行毫无保留的大暴雨、高原的气压,以及“兰子河边热腾腾的吃食”。

那一刻我瞠目结舌,真的,当“兰子河”仨字从她唇齿间溜出来的时候,我如在梦中,狠狠掐自己的大腿——她从不让我提及“兰子河”……兰子河,像是她命根上的倒刺、灵魂上的癌巢。

我当然诧异了,小心地问及原因。她答:“刚才在卫生间,我心里有一点东西碎掉了。”

“啊?什么玩意儿碎掉了?……你在里面弄什么呢弄了半天?”

她又不说话,往我手里塞一张纸,颜面上晕开红潮,小鹿似的逃开了。

今天她整个人都变得更轻巧了,最近刚学会视频留言,动不动就对我挤眉弄眼。拥堵的环岛三路上,我把手机放在方向盘右侧,看到屏幕里:她穿一件淡灰色羊毛衫坐在阳台上,锁骨分明,显得清朗整洁,像一棵沐雨后的花树,不知在傻笑什么……

2

一九九七年,寡素白粥般的一天。

我十五岁,一个人走在杨家湾兰子河边儿的荒草大道上。当天我气急败坏,心眼儿里炸开了一锅污浊的热浆,随时都要犯罪。我走路握着拳头,定是要踩着农户家的油菜花走,落脚的时候,要把那花身蹍得碎烂才罢休。

是的,那一刻我有关乐观的天分全部崩碎。

早晨,我在语文课上积极回答问题。记得太清楚了,年轻女教师说:“同学们,描写爱情的唐诗数不胜数,其中,寓情于景的也不少。谁来举个例子?”班里一阵安静,大概是一时思维堵塞。

而我顿感得意,随即起立背出一首: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!”

我不知班里几个男同学为何突然窃笑,更不知女老师为何突然面色尴尬。只见她怔了良久,竟然对着纯真的我挥手大斥道:“你这孩子心术不正!你给我坐下!”

好。我坐下。

中午,我在兰子河边上的炼钢厂大门口打篮球撒气。一旁钓鱼的中年壮汉拎着鱼竿就走过来,一脚把我的篮球踹飞,一口浓痰吐在我脚边,再一巴掌挥平了我的毛寸,大吼:“你他妈大中午打篮球,‘咚咚咚咚咚’闹球的响!把老子鱼都吓跑了!怎么钓?滚!”

我招谁惹谁了?我盯着他看,随即接到一口腥热浊臭的烟气,和一句:“怎么着,小崽子,不服?动老子一下试试,来,来,试试!”

篮球扎在了一坨烂泥里,旁边是一泡牛屎。牛吃素,屎不脏,深绿色的可爱颜色,但毕竟是屎。

我感受到了来自所有外界事物的恶意,包括太阳,它在我头顶作孽,肛门对着我放毒气。好端端一个金秋十月,它却在那里犯神经病,烫得我满身奇痒。

也包括兰子河。平常里,它似个娇羞姑娘,大气不出一个,可那一天,它变了态——风携狂浪,“哗啦啦”的噪声,是在嘲笑我的这番境地。

当时我只想找个能打得过的人打一架,哪怕吵一架也好。

刚刚好,一个女的出现了,远远的,蓝裙子、一顶麻布帽。

她一出现我就知道:这是上天派来专门让我欺负、供我发泄情绪的。只听她喊着:“小孩儿!帮我个忙好吗?”

凭什么喊我小孩儿?我在学校里见过她,她常在西樵农场一带玩耍,坐在混子们的摩托后面乱喊,今年上高二,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不发愁的女人,只能进个体训队。她整天在操场上没命地跑,穿条紧身的运动裤,大腿肌肉晒得像非洲妹。

大我两岁而已,凭什么叫我小孩儿?你是长辈吗?狗屁玩意儿!

我根本不在乎性别,我是一定要跟她干一仗的,这一架打定了。我想好了我的开场白,很简单,就按我的想法说:“你他妈装什么装?啊?你他妈凭什么叫老子小孩儿?”

她走得也太慢了!背后背着吉他盒,手上提个实木箱子,手肘里还蜷着一只蠢猫。

我可等不及,我主动出击,拖着步子朝她走过去。这段路上有几根木棒子,可出于公平的考量我没有捡这个武器。

近半米处我站定,她比我高一头,她的人影罩住了全部的我,她的脚踝上系三根细软的红线。

当我抬头的时候。

嗯。一九九七年十月。兰子河边,当我抬头的时候,我看见她的眼睛。

当时我并不了解啥是肾上腺素。唯一的感受是:我炸了。

3

此刻是晚上十点十分,厦门仍然阴着不雨。我结束了一个晚间例会,而她就要睡醒了。

我在她边上盘腿坐着——她的作息时间像一团蒸过劲的松饼,不是摊成一坨烂泥就是缩成一个紧凑的核。

你可以看到:几厘米高的床垫上,这女人像雌鹿一样蜷缩着。身上一片儿布也不着,脚边是一指长的铅笔头,几张五线谱手稿胡乱散落。她的头发好似一条深邃的河流,周身散发着像早餐麦片一样的气味,甜腻,柔软,闻一口想第二口,凭空里能吸出瘾来。

十点二十分,她的呼吸开始走向急促——哺乳类动物结束睡眠之前会有血流加速的过程,你可以看到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熟透,眼皮下面滚动着奇异的水波。

熟到绯红的一刻,她便突然坐起来,穿上衣服对我说一句:“交钱,速度。”

我说:“我又怎么了啊?”

“偷看我睡觉。”

她的存钱罐因此存得满满当当。

我爹常含一口戒烟糖,跷着二郎腿敲我脑壳,讲一句:“个囊棒子!你俩谈了七八年,不办婚事是在等什么东西?”

我说:“她这个孩子啊……离结婚还早。”

我爹哑口:“她比你大两岁,何况,你俩都奔三的人了!孩子个屁!能不能给老子搞出个实质性的孩子来,啊?”

你很难想象她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。

她没有自己的社交圈,没有对购物、珠宝,以及美食的欲望。她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:在煎锅里做出一片鸡蛋,撒盐,添些辣酱——就地吃完,擦锅,走人。

吃饭对她来讲只是一种硬性的、乏味的、不得已而为之的“进食”过程。她的舌头大概是星球上最慈悲的一片儿肉,对食材、火候、色相没有一丁点儿要求。

美丽的、品牌的瓷碗和碟子,勺子叉子?!天哪!那简直是空泛的杂余。

睡醒后,她蹦跶着走了两步,把音响开到最大,Imagine里列侬用鼻腔共鸣起来。她调侃猫咪,对镜梳妆,盯着浴室的镜子,和自己四目相对许久许久。

我拧开了煤气灶,蓝色火苗将晚餐热透。

饭汤受热,滚起泡泡不久,她的鼻腔里传入了某种特殊味道。那有关于雪山、烤炉、羊肉砧板,以及苦味的冻土。

只听她远远地尖叫着:“天哪!天哪!你真的做了啊?”然后大步跑过来——这就是所谓“兰子河边热腾腾的吃食”。

我指着落了尘的餐桌,异常诚恳地说:“今天能把饭盛出来,在饭厅好好吃个晚餐吗?”

于是她搬一个凳子,径直小跑过去坐在炉台之前,掀开锅盖直接吃起来。

我靠在厨房门边,对着她的背影缓缓摇头——这已经是我的习惯性动作。我是无法发怒的,这怒气曾经如山崩般爆发过无数次,每一次都试图用我暴力的言辞改善她的生活习惯,不过每一次都重重砸进她无底的绵软和温柔里,化成一个小泡泡,“啵”的一声破掉了。

“天哪!如果爱一个人能把他爱死,你早都死了几万次了!”

她先尝了一口汤,对我大吼大叫着,像一只平生第一次见到青菜叶子的蠢兔子。

那是一碗肉类的、杂烩类的东西。

南方人看见都会退避三舍,却正正悬在这北方女子的心尖儿上,“羊杂碎”三个字,魂牵梦绕。

只见瓷锅冒着热气,里面肠肚肝肺,汤汤水水,绿的香菜辣椒,红彤彤的汤底,复杂极了。香味闻得出来,说不上来,白色的,似豆腐又不是豆腐的长条子在她嘴里“哧溜哧溜”吸进去,嚼得快活,吃得香,唇上一圈辣油。

她非要喂我吃,还学着口腔医生说:“啊——”

我就“啊”……

她端起锅来喝汤,我摸了摸锅把子,那里奇烫无比!便连忙阻止这种恐怖的行为。

“你干什么?!不烫啊?!倒在碗里喝不行吗?”

“兄弟,可以忍受的痛都不叫痛。”

你瞧,她就是这样一个人。活在某一种特殊的逻辑里,活在她自己营造的无邪氛围里,像一个孩子。

饭后,她对着水龙头喝了许多的水——我没办法,管不了的,只好背着吉他出门去。

她的“驻唱”更像是一场无限巡回的演唱会。

因为常和老板吵架,吵得过的就留久一点,吵不过的就跳槽。厦门滨海,大大小小的酒吧老板都认识她,问起来都笑得开怀,说一句:“哎呀呀哈哈!阿柠哪……惹不起呀!”

她唱摇滚,音色恍惚里带着黑骑士的味道,电吉他上却贴满了小熊维尼。她走到哪儿哪儿就人满为患。头发那样甩来甩去,长得很快,自己剪也自己染。

她的背影啊,让你感到极度的恐慌。因为你不知道这个不回头的轮廓是不是还会回来。即使你们已经恋爱八年,你还是不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她。

她的背影,总是让我想起那同样狂放和纯粹的兰子河。

4

一九九七年,我曾这样问她:“姐,我能帮你什么咧?”

她拿出小灵通来。

“你帮我拨一个电话。”

“好的,没问题。”我说,“打给谁?”

她放下猫咪,那小家伙哟!觉得地面不干净,就踩着她的鞋子,蜷缩在她两腿间。

是一部按键臃肿的华龙牌小灵通,直接塞进我手里,不大的屏幕上被三个数字占得满堂:110。

“就说你看到有一个女生下去游泳了,然后听到她喊救命。”

她一边说着,一边把猫踢开,蹲下去拧开木箱的锁。从中掏出一套衣服,整齐叠放在兰子河边的泥巴上,又把一张学生证塞进上衣的口袋。

我一头雾水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她蹲下来打量狂奔的河水,洗手又擦干,皱皱眉,折下蟋蟀草捻在手里转圈圈,就那样蹲在我的影子里。

再起身时,她掏出一张蓝色纸币,也不问我是否成交,直接塞进我右边裤兜里。

蓝晃晃的一百块。

一九九七年,一百块。

“现在打吧,打完了电话,这个小灵通你就拿着用。里面有我的号码,事情有变故及时打给我。”

双手就那样突然搭在我精瘦突出的锁骨上,按住,两个眼睛死死盯着我。

“不愿搞,现在就拒绝我。如果你搞了,就要像个汉子样,保守秘密。”

这部即将属于我的小灵通,和右手兜里清脆的一百块钱,我为它们而窃喜着……太拉风了!我竟笑出了声音!待她松了手,我还拍着她的肩膀,一脸笃定地说:“姐,你妥妥放心吧,没什么不敢的。”

按下拨号键只用去半秒的时间。她看见我举起电话靠着耳朵,就对我笑,我也回给她一脸更灿烂的笑。然后她拖着箱子走上索桥。桥尽头是一条宽阔的省级公路,两边全是油菜花,黄得刺眼睛。

我紧握着小灵通和一百块钱,大笑着去牛屎旁边捡篮球。我想好了钱的去处,以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完美生活。

二十分钟后,数辆警车闪着红蓝相间的光疾驰而来。带着刺耳的蜂鸣声,车子刮起满地的灰土。

当年我脑瓜灵秀,我指认现场,描述经过,一脸忧虑。奥斯卡影帝在兰子河边。

我叙述缜密,动用肢体语言,描绘脑海中虚构的画面。人的潜能无极限。

五天以后,杨家湾农场的告示牌上,出现了一张黑白色调的照片,那是我熟悉的面容。

半个月后,杨家湾场部高中学校操场上,召开全校大会,公布了高二女学生的死讯,并严正要求我们不得踏入兰子河区半步。

校长没言语两句就哭了。话筒和音响把一点点抽搐的鼻息传得好远,她说:“老天无眼!那是个好娃娃哇……”

几个老师搀扶着她走下讲台。

我盯着国旗之下的校长,咽了咽口水,手心里冒起汗来……

撒一个谎很简单,可随之而来的百万吨的焦虑,是外人难以想象的。

我看着杨家湾人群中升起某种压抑的氛围,那是一种死了人后共同默哀的感觉。我不认识她的父母,可是只要想起“她的父母”这四个字,我就开始心悸。躺在床上,所有的血液狰狞成刺,“辗转反侧”都不足以形容。

吃饭时,我目光涣散,碗里的米饭更似百万个白蚁的尸体。我呕吐起来,拒绝母亲的盘问,把自己关在房门背后。

大口呼吸。脊梁上三块冰融化般,尽是冷汗。

我开始整夜失眠,无心专注书卷。

突然灵光一闪,我狂拍自己大腿,想起她送我的小灵通。

在事发一个月后的深夜,我蒙住被子打过去,长久的“嘟嘟”声后,终于接通。

她似乎是感冒了,声音像毛茸茸的草絮:“喂,这么晚还不睡啊……唔……”

“我操了!你他妈竟然能睡着啊!我感觉你还挺轻松啊!啊?”

我早就顾不得其他,只发疯般抱怨她的骗局,只想把所有焦躁情绪向她发泄。我说我有多后悔,有多不是人。我说,你必须回来,必须回来没商量,你要回来说你还活着。否则我就去找警察!

电话里,待我停息了,她竟咯咯地笑起来,小声问我一句:“回去干吗,诈尸啦?”

愤怒聚集到沸腾的地步。

“你他妈还笑得出来?啊?你有病是吗?你知道你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吗?啊?你他妈还笑?!”

我张嘴闭嘴尽是脏字,我说你还是人吗,我承受的心理负担有多么可怖,它们像一百万个魔鬼每天都挠心挠肺,每天都飘在我面前。

只听她突然说:“喂……骂够了没?你不要着急……我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你听。

“以后每天我都给你打电话。你不要焦虑,稳住。”

我说:“我稳住个屁啊!你赶紧往回赶!”

5

当年,警员安排省里的救生船、打捞船,开赴兰子河,昼夜工作两天两夜。

筋疲力尽,终无结果。负责杨家湾地区治安的警长感到懊恼和愤怒。

“水深且急,切勿游泳!”这样的告示牌几乎十步一块,每年却仍有大小溺水事故发生。

这一身制服的男人,站在怒不可遏的兰子河边,踩着它温热的泥,盯着它湍急的水,打心眼儿里埋怨它的无情。他把一只手搭在死者养父的肩膀上:“我们尽力了,尸体始终没有找到。恰好,上游湖坝放水,这些天水湍急啊。”

养父养母点头片刻,驱车离开。

在河对岸。十八岁的她曾坐在那里,逗留许久。看着大小船舶放下救生网,左右寻觅、打捞她的尸体……

她为杨家湾中年民警们恪守职责的一股干劲所感动。她也看见自己的养父母出现在芦苇丛后面,双手背在背后,面不改色的样子。背后一辆卡车卷土而过,这对夫妻捂上自己的鼻子,皱起眉头来。

在我难眠的、溽热的被窝中,电话另一端是她在讲话。

她用陈绮贞糖果般的音色,对我说:“我的院长去世了。杨家湾孤儿院由公立转为私人管理,新任领导上任,先是强行领走了后院里三只猫,一只叫东东,一只叫妹妹,一只缺了一条腿很可怜,就叫怜怜,还拔除了一棵有碍停车的枣树。”

她说记得每年秋季,从老枣树枝干上汲取甜味的日子。

她说,她被送往一个不孕不育的家庭中。半年不到,养母奇迹般地怀孕了。在凌晨三点多起身喝水的时候,她听见夫妻俩的细声讨论,男人骂那女人愚蠢。

“接都接过来了,哪儿那么简单再送回去哦!”女人唉声叹气,明显在悔恨当初之决策。

她最后说,他们有了孩子,不需要我来喊爸爸妈妈听了吧!刚好我本来就喊不惯。相比“离家出走”,想必“意外溺水”更有“眼色”一些。

“你想啊:我离家出走,他们是找还是不找呢?!对不对?是不是这个道理?!

“找了,又怕万一找回来怎么办!还得不情愿地养活着!

“不找,街坊邻居那里可能也说不过去。

“我这样最好了,不负如来不负卿。”

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青海的夜极其静谧,我被窝里投来远处“哗啦啦”的水声。

三年后。

高中班主任问我:“你个瓜娃子,有病噻!一共三个志愿,全填在厦门干什么?你要去杀谁?”

年假回乡时,她不愿跟随,常是我一人。我无数次站在兰子河边上。蟋蟀草枯萎又生长,她再没见过的兰子河,始终保持着它的静谧和偶尔的狂放。

我意识到,我,也许就是这世上,唯一知道她还活着的人。

6

这就是兰子河与阿柠的故事。

人类把值得欣赏又不能完全理解的事物,称为艺术。于我来讲,她就算一件。

她的生命像是落在河水之上的尘。沉浮随意,不再有任何意义上的挂念。

她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迷恋自由,厌恶束缚,讨厌章法和条款,于是多年前也并未选择委曲求全。

她去过的南方小镇数不胜数,她踩过的黄土高坡也不计其数,她在旅途之中发来一个“到”。

我回一个“妥”。

她发一个“接站”。

我回一个“遵旨”。

我们的对话向来简洁,她把所有的见闻都做成小摘要,行李也来不及放下,就坐在箱子上一一讲给我听,并规划着她下一次旅行的去处。

拜她所赐,我们的房间常保持着某种……露营的氛围,正经家具挑不出一件儿来。

电磁炉、电脑、冰箱这类的,统统被她冷落在小隔间的地板上,直接与墙连接——这个房间似乎是她与科技世界的唯一联系。

插线板啊?

呀呵!这种全身长满孔洞、被插的时候还要冒点小蓝光的怪异物件,她向来避而远之。

她喜欢睡在沙发上,喜欢裹着浴巾在浴室弹吉他,听那空谷般的回响。

木箱和手提箱就是她的衣柜,全部收拾妥当。仿佛只欠一张机票,随时都可以动身。

她也懒得给猫咪取一个名字,她的猫在外面乱搞,生了另外三只猫,统一都叫“咪”。

“咪,走开!”“咪,过来嘛……”“咪你烦死了!滚到一边去!”“咪你不理我?!”

她常在远处尖叫:“天哪!你看它!我给它好吃好喝的,它不理我!”

她不依赖自己拥有的一切,也包括我。

爱了许多年,我们始终分房睡,她的说辞是:“我喜欢那种偶尔去拜访你的感觉,那意味着,我经常可以从你眼里收割某种惊喜。”

她极少看电脑和电视的荧屏,眼睛里清明透亮——当年熄灭我心中所有焦躁的这双眼睛啊,就像打碎的多棱镜,一些你难以描绘的颜色组合渗在中央。

我问过她:“对自己的身世有什么印象?”

她醉酒后回答过:“是大面积的雪山,四下里是白色的场景,有一只鹰隼停在一个男人的脊梁上,她坐在一架牛车上,始终在前进。”

她忆起这个恍惚的碎片时,全身在发抖,淡绿色的血管狰狞在手臂上。那是恨意在搅动。

可是今晨,她从卫生间出来,说某种东西碎掉了。

我脑子里滚过去一个奇异的光点,捏着她给我的纸,发狂般地跑向卫生间,几乎是踉跄着前进。

浴缸右侧,还有另一张纸,一支笔,纸里包裹着一枚硬质的物件。

她的笔迹受潮化开来,勉强能读个完整:

你求婚三次,我全拒绝,你爹眼里的失望逗得我笑,你眼里的失望几乎要把我瞬间杀死。

不答应你,是因为我骨头里,始终有恨意,恨意把我磨尖,尖的东西就适合单独放在一个地方,或者一直活在旅途上。唯独不能放在你兜里。

不过我肚子里突然有一些额外的肉在生长,这让我突然明白一件事,我说我恨青海,我却描绘不出这恨意的具体轮廓。苦思冥想也描不出。恨是啥啊?恨长什么样子啊?我好想知道恨怎样才能画出来,但就是不能。

但是谈到爱和希望,好清晰呀——我立马就能想起你的脸,想起我的腹痛和干呕。

所以这证明了一点,恨是个骗人的幌子,是只能闻见味道却抓不住的东西,说白了就是个屁。

以后对我们娘儿俩好一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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