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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

前言

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,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,谁也不存什么幻想,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。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,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。史家或社会学家,会用逻辑来证明,偶发的事故实在是酝酿已久的结果。但没有这种分析头脑的大众,总觉得世界上真有魔术棒似的东西在指挥着,每件新事故都像从天而降,教人无论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。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,便有这情形。“这太突兀了,太像奇迹了”,除了这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外,读者从没切实表示过意见。也许真是过于意外而怔住了。也许人总是胆怯的动物,在明确的舆论未成立以前,明哲的办法是含糊一下再说。但舆论还得大众去培植;而且文艺的长成,急需社会的批评,而非谨慎的或冷淡的缄默。是非好恶,不妨直说。说错了看错了,自有人指正——无所谓尊严问题。

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。“五四”以后,消耗了无数笔墨的是关于“主义”的论战。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,区区艺术更是不成问题。其实,几条抽象的原则只能给大中学生应付会考。哪一种主义也好,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,真实的生活体验,迅速而犀利的观察,熟练的文字技能,活泼丰富的想象,决不能产生一件像样的作品。而且这一切都得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。《战争与和平》的原稿修改过七遍——大家可只知道托尔斯泰是个多产的作家(仿佛多产便是滥造似的);巴尔扎克一部小说前前后后的修改稿,要装订成十余巨册,像百科辞典般排成一长队,然而大家以为巴尔扎克写作时有债主逼着,定是匆匆忙忙赶起来的。忽视这样显著的历史教训,便是使我们许多作品流产的主因。

譬如,斗争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题材。对,人生一切都是斗争。但第一是斗争的范围,过去并没包括全部人生。作家的对象,多半是外界的敌人:宗法社会、旧礼教、资本主义……可是人类最大的悲剧往往是内在的。外来的苦难,至少有客观的原因可得而诅咒,反抗,攻击;且还有赚取同情的机会。至于个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祸害,非但失去了泄仇的目标,且更遭到“自作自受”一类的谴责。第二是斗争的表现。人的活动脱不了情欲的因素;斗争是活动的尖端,更其是情欲的舞台。去掉了情欲,斗争便失掉活力。情欲而无深刻的勾勒,一样失掉它的活力,同时把作品变成了空的躯壳。

在此我并没意思铸造什么尺度,也不想清算过去的文坛;只是把以往的主要缺陷回顾一下,瞧瞧我们的新作家把它们填补了多少。

一、《金锁记》

由于上述的观点,我先讨论《金锁记》。它是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。情欲(paion)的作用,很少像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。

从表面看,曹七巧不过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,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末不足道的渣滓。但命运偏偏要教渣滓当续命汤,不但要做她儿女的母亲,还要做她媳妇的婆婆——把旁人的命运交在她手里。以一个小家碧玉而高举簪缨望族,门户的错配已经种下了悲剧的第一个原因。原来当残废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,由于老太太一念之善(或一念之差),抬高了她的身份,做了正室;于是造成了她悲剧的第二个原因。在姜家的环境里,固然当姨太太也未必有好收场,但黄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么高涨,恋爱欲也就不致被抑压得那么厉害。她的心理变态,即使有,也不致病入膏肓,扯上那么多的人替她殉葬。然而最基本的悲剧因素还不在此。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,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。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,才死心塌地来服侍病人,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,要求它的那份权利。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,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。可怕的报复!

可怕的报复把她压瘪了。“儿子女儿恨毒了她”,至亲骨肉都给“她沉重的枷角劈杀了”,连心爱的男人也跟她“仇人似的”;她的惨史写成故事时,也还得给不相干的群众义愤填膺地咒骂几句。悲剧变成了丑史,血泪变成了罪状:还有什么更悲惨的?

当七巧回想着早年当曹大姑娘时代,和肉店里的朝禄打情骂俏时,“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,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……她皱紧了眉毛。床上睡着她的丈夫,那没有生命的肉体……”当年的肉腥味虽然教她皱眉,究竟是美妙的憧憬,充满了希望。眼前的肉腥,却是刽子手刀上气味。这刽子手是谁?黄金——黄金的情欲。为了黄金,她在焦灼期待,“啃不到”黄金的边的时代,嫉妒妯娌姑子,跟兄嫂吵架。为了黄金,她只能“低声”对小叔嚷着:“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?我有什么地方不好?”为了黄金,她十年后甘心把最后一个满足爱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。当季泽站在她面前,小声叫道:“二嫂!……七巧!”接着诉说了(终于!)隐藏十年的爱以后——

七巧低着头,沐浴在光辉里,细细的音乐,细细的喜悦……这些年了,她跟他捉迷藏似的,只是近不得身,原来还有今天!

“沐浴在光辉里”,一生仅仅这一次,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宠。好似伦勃朗笔下的肖像,整个的人都沉没在阴暗里,只有脸上极小的一角沾着些光亮。即是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们的内心。

季泽立在她眼前,两手合在她扇子上,面颊贴在她扇子上。他也老了十年了。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!他难道是哄她么?他想她的钱——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?仅仅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来了……

这一转念赛如一个闷雷,一片浓重的乌云,立刻掩盖了一刹那的光辉;“细细的音乐,细细的喜悦”,被暴风雨无情地扫荡了。雷雨过后,一切都已过去,一切都已晚了。“一滴,一滴,……一更,二更,……一年,一百年……”完了,永久地完了。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悔恨。“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。无论如何,她从前爱过他。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。单只这一点,就使她值得留恋。”留恋的对象消灭了,只有留恋往日的痛苦。就在一个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,爱情也不曾减少圣洁。

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,一阵热风来了,把那帘紧紧贴在她脸上,风去了,又把帘子吸了回去,气还没透过来,风又来了,没头没脑包住她——一阵凉,一阵热,她只是淌着眼泪。

她的痛苦到了顶点(作品的美也到了顶点),可是没完。只换了方向,从心头沉到心底,越来越无名。愤懑变成尖刻的怨毒,莫名其妙地只想发泄,不择对象。她眯缝着眼望着儿子,“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。只有他,她不怕他想她的钱——横竖钱都是他的。可是,因为他是她的儿子,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……”多怆痛的呼声!“……现在,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——他娶了亲。”于是儿子的幸福,媳妇的幸福,女儿的幸福,在她眼里全变作恶毒的嘲笑,好比公牛面前的红旗。歇斯底里变得比疯狂还可怕,因为“她还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”。凭了这,她把他们一齐断送了。这也不足为奇。炼狱的一端紧接着地狱,殉难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。

最初她把黄金锁住了爱情,结果却锁住了自己。爱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。她战败了,她是弱者。但因为是弱者,她就没有被同情的资格了么?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虏,代情欲做了刽子手,我们便有理由恨她么?作者不这么想。在上面所引的几段里,显然有作者深切的怜悯,唤引着读者的怜悯。还有“多少回了,为了要按捺她自己,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。”“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……喜欢她的有……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,往后日子久了,生了孩子,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。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洋枕,凑上脸去揉擦一下,那一面的一滴眼泪,她也就懒怠去揩拭,由它挂在腮上,渐渐自己干了。”这些淡淡的朴素的句子,也许为粗忽的读者不会注意的,有如一阵温暖的微风,抚弄着七巧墓上的野草。

和主角的悲剧相比之下,几个配角的显然缓和多了。长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。幸福的得失,对他们远没有对他们的母亲那么重要。长白尽往陷坑里沉,早已失去了知觉,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知觉。长安有过两次快乐的日子,但都用“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”自愿舍弃了。便是这个手势使她的命运虽不像七巧的那样阴森可怕,影响深远,却令人觉得另一股惆怅与凄凉的滋味。“Long,longago”的曲调所引起的无名的悲哀,将永远留在读者心坎。

结构,节奏,色彩,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。特别值得一提的,还有下列几点:

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,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,或枯索烦琐的解剖,她利用暗示,把动作、言语、心理三者打成一片。七巧,季泽,长安,童世舫,芝寿,都没有专写他们内心的篇幅;但他们每一个举动,每一缕思维,每一段对话,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。两次叔嫂调情的场面,不光是那种造型美显得动人,却还综合着含蓄、细腻、朴素、强烈、抑止、大胆,这许多似乎相反的优点。每句说话都是动作,每个动作都是说话。即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,情绪的波动也不曾减弱分毫。例如童世舫与长安订婚以后——

……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,很少说话,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裙与移动着的脚,女子的粉香,男子的淡巴菰气,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,便是他们的阑干,阑干把他们与大众隔开了。空旷的绿草地上,许多人跑着,笑着,谈着,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——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。不说话,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。

还有什么描写,能表达这一对不调和的男女的调和呢?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呢?和七巧的爱情比照起来,这是平淡多了,恬静多了,正如散文、牧歌之于戏剧。两代的爱,两种的情调。相同的是温暖。

至于七巧磨折长安的几幕,以及最后在童世舫前毁谤女儿来离间他们的一段,对病态心理的刻画,更是令人“毛骨悚然”的精彩文章。

第二是作者的节略法(raccourci)的运用——

风从窗子进来,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,磕托磕托敲着墙。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。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,望久了,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。再定睛看时,翠竹帘子已经褪色了,金绿山水换了张丈夫的遗像,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。

这是电影的手法:空间与时间,模模糊糊淡下去了,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。巧妙的转调技术!

第三是作者的风格。这原是首先引起读者注意和赞美的部分。外表的美永远比内在的美容易发见。何况是那么色彩鲜明,收得住,泼得出的文章!新旧文字的糅合,新旧意境的交错,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。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,老早摆在那里,预备来叙述这幕悲剧的。譬喻的巧妙,形象的入画,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,但在完成整个作品上,从没像在这篇里那样地尽其效用。例如:“三十年前的上海,一个有月亮的晚上……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,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,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,陈旧而迷糊。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,比眼前的月亮大,圆,白,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,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。”这一段引子,不但月的描写是那么新颖,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,而且轻描淡写地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,从开场起就罩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。假如风格没有这综合的效果,也就失掉它的价值了。

毫无疑问,《金锁记》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,颇有《猎人日记》中某些故事的风味。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。没有《金锁记》,本文作者决不在下文把《连环套》批评得那么严厉,而且根本也不会写这篇文字。

二、《倾城之恋》

一个“破落户”家的离婚女儿,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母家,跟一个饱经世故、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。正要陷在泥淖里时,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,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。——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行包括。因为是传奇(正如作者所说),没有悲剧的严肃、崇高和宿命性;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。因为是传奇,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。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,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:尽管那么机巧,文雅,风趣,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。好似六朝的骈体,虽然珠光宝气,内里却空空洞洞,既没有真正的欢畅,也没有刻骨的悲哀。《倾城之恋》给人的印象,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,而非哥特式大寺的一角。美丽的对话,真真假假的捉迷藏,都在心的浮面飘滑;吸引,挑逗,无伤大体的攻守战,遮饰着虚伪。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,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,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。女人,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——三十岁左右的青春——再吃一次倒账;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,使她无暇顾到心灵。这样的一幕喜剧,骨子里的贫血,充满了死气,当然不能有好结果。疲乏,厌倦,苟且,浑身小智小慧的人,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。麻痹的神经偶尔抖动一下,居然探头瞥见了一角未来的历史。病态的人有他特别敏锐的感觉——

……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,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,桥那边是山,桥这边是一块灰砖砌成的墙壁,拦住了这边的山……柳原看着她道:“这堵墙,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……有一天,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,什么都完了——烧完了,炸完了,坍完了,也许还剩下这堵墙。流苏,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……流苏,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,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。”

好一个天际辽阔,胸襟浩荡的境界!在这中篇里,无异平凡的田野中忽然显现出一片无垠的流沙。但也像流沙一样,不过动荡着显现了一刹那。等到预感的毁灭真正临到了,完成了,柳原的神经却只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。从前一刹那的觉醒早已忘记了。他从没再加思索。连终于实现了的“一点真心”也不见得如何可靠。只有流苏,劫后舒了一口气,淡淡地浮起一些感想——

流苏拥被坐着,听着那悲凉的风。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,灰砖砌的那一面墙,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……她仿佛做梦似的,又来到墙根下,迎面来了柳原……在这动荡的世界里,钱财,地产,天长地久的一切,全不可靠了。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,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。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,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。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。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。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,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。

两人的心理变化,就只这一些。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,只有“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”这样淡漠的惆怅。倾城大祸(给予他们的痛苦实在太少,作者不曾尽量利用对比),不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;共患难的果实,“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”,仅仅是“活个十年八年”的念头。笼统的感慨,不彻底的反省。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,残酷的毁灭使他们感到虚无,幻灭。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。

而且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(fade)人么?关于他,作者为何从头至尾只写侧面?在小说中他不是应该和流苏占着同等地位,是第二主题么?他上英国去的用意,始终暧昧不明;流苏隔被拥抱他的时候,当他说“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,哪里还有功夫恋爱”的时候,他竟没进一步吐露真正切实的心腹。“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”,未免太速写式地轻轻带过了。可是这里正该是强有力的转折点,应该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对付的啊!错过了这最后一个高峰,便只有平凡的,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。柳原宣布登报结婚的消息,使流苏快活得一忽儿哭一忽儿笑,柳原还有那种Cynical的闲适去“羞她的脸”;到上海以后,“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”;由此看来,他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·裘安,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。

“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,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。”但他们连自私也没有迹象可寻。“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,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。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。”世界上有的是平凡,我不抱怨作者多写了一对平凡的人。但战争使范柳原恢复一些人性,使把婚姻当职业看的流苏有一些转变(光是觉得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气和身边的这个人,是不够说明她的转变的),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平凡。平凡并非没有深度的意思。并且人物的平凡,只应该使作品不平凡。显然,作者把她的人物过于匆促地送走了。

勾勒得不够深刻,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,生活得不够深刻;并且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俏皮而风雅的调情,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,那么,流苏“没念过两句书”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,未免是个大漏洞。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,使她离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解。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。

总之,《倾城之恋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:两个主角的缺陷,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。

三、短篇和长篇

恋爱与婚姻,是作者至此为止的中心题材;长长短短六七件作品,只是variationuponatheme。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,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。恶梦中老是淫雨连绵的秋天,潮腻腻的,灰暗,肮脏,窒息与腐烂的气味,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。烦恼,焦急,挣扎,全无结果,恶梦没有边际,也就无从逃避。零星的磨折,生死的苦难,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。青春,热情,幻想,希望,都没有存身的地方。川嫦的卧房,姚先生的家,封锁期的电车车厢,扩大起来便是整个的社会。一切之上,还有一只瞧不及的巨手张开着,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,要压瘪每个人的心房。这样一幅图画印在劣质的报纸上,线条和黑白的对照迷糊一些,就该和张女士的短篇气息差不多。

为什么要用这个譬喻?因为她阴沉的篇幅里,时时渗入轻松的笔调,俏皮的口吻,好比一些闪烁的磷火,教人分不清这微光是黄昏还是曙色。有时幽默的分量过了分,悲喜剧变成了趣剧。趣剧不打紧,但若沾上了轻薄味(如《琉璃瓦》),艺术就给摧残了。

明知挣扎无益,便不挣扎了。执著也是徒然,便舍弃了。这是道地的东方精神。明哲与解脱,可同时是卑怯,懦弱,懒惰,虚无。反映到艺术品上,便是没有波澜的寂寂的死气,不一定有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来点缀。川嫦没有和病魔奋斗,没有丝毫意志的努力。除了向世界遗憾地投射一眼之外,她连抓住世界的念头都没有。不经战斗的投降。自己的父母与爱人对她没有深切的留恋。读者更容易忘记她。而她还是许多短篇中1刻画得最深的人物!

微妙尴尬的局面,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。时代,阶级,教育,利害观念完全不同的人相处在一块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,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。各种心理互相摸索,摩擦,进攻,闪避,显得那么自然而风趣,好似古典舞中一边摆着架式(figure)一边交换舞伴那样轻盈,潇洒,熨帖。这种境界稍有过火或稍有不及,《封锁》与《年轻的时候》中细腻娇嫩的气息就要给破坏,从而带走了作品全部的魅力,然而这巧妙的技术,本身不过是一种迷人的奢侈;倘使不把它当作完成主题的手段(如《金锁记》中这些技术的作用),那么,充其量也只能制造一些小骨董。

在作者第一个长篇只发表了一部分的时候来批评,当然是不免唐突的。但其中暴露的缺陷的严重,使我不能保持谨慎的缄默。

《连环套》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。已经刊布了四期,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。霓喜和两个丈夫的历史,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,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。没有心理的进展,因此也看不见潜在的逻辑,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义。雅赫雅是印度人,霓喜是广东养女:就这两点似乎应该是《第一环》的主题所在。半世纪前印度商人对中国女子的看法,即使逃不出“玩物”二字,难道竟没有旁的特殊心理?他是殖民地种族,但在香港和中国人的地位不同,再加上是大绸缎铺子的主人。可是《连环套》中并无这二三个因素错杂的作用。养女(而且是广东的养女)该有养女的心理,对她一生都有影响。一朝移植之后,势必有一个演化蜕变的过程;决不会像作者所写的,她一进绸缎店,仿佛从小就在绸缎店里长大的样子。我们既不觉得雅赫雅买的是一个广东养女,也不觉得广东养女嫁的是一个印度富商。两个典型的人物都给中和了。

错失了最有意义的主题,丢开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刻画,单凭着丰富的想象,逞着一支流转如踢踏舞似的笔,不知不觉走上了纯粹趣味性的路。除开最初一段,越往后越着重情节:一套又一套的戏法(我几乎要说是噱头),突兀之外还要突兀,刺激之外还要刺激,仿佛作者跟自己比赛似的,每次都要打破上一次的纪录,像流行的剧本一样,也像歌舞团的接一连二的节目一样,教读者眼花缭乱,应接不暇。描写色情的地方(多的是),简直用起旧小说和京戏——尤其是梆子戏——中最要不得而最叫座的镜头!《金锁记》的作者不惜用这种技术来给大众消闲和打哈哈,未免太出人意外了。

至于人物的缺少真实性,全都弥漫着恶俗的漫画气息,更是把tate“看成了脚下的泥”。西班牙女修士的行为,简直和中国从前的三姑六婆一模一样。我不知半世纪前香港女修院的清规如何,不知作者在史实上有何根据,但她所写的,倒更近于欧洲中世纪的丑史,而非她这部小说里应有的现实。其实,她的人物不是外国人,便是广东人。即使地方色彩在用语上无法积极地标识出来,至少也不该把纯粹《金瓶梅》《红楼梦》的用语,硬嵌入西方人和广东人嘴里。这种错乱得可笑的化装,真乃不可思议。

风格也从没像在《连环套》中那样自贬得厉害。节奏,风味,品格,全不讲了。措词用语,处处显出“信笔所之”的神气,甚至往腐化的路上走。《倾城之恋》的前半篇,偶尔已看到“为了宝络这头亲,却忙得鸦飞雀乱,人仰马翻”的套语;幸而那时还有节制,不过小疵而已。但到了《连环套》,这小疵竟越来越多,像流行病的细菌一样了:“两个嘲戏做一堆”“是那个贼囚根子在他跟前……”“一路上凤尾森森,香尘细细”“青山绿水,观之不足,看之有余”“三人分花拂柳”“衔恨于心,不在话下”“见了这等人物,如何不喜”“……暗暗点头,自去报信不提”“他触动前情,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”“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”“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,钩搭鱼鳃,做声不得”……这样的滥调,旧小说的渣滓,连现在的鸳鸯蝴蝶派和黑幕小说家也觉得恶俗而不用了,而居然在这里出现。岂不也太像奇迹了吗?

在扯了满帆,顺流而下的情势中,作者的笔锋“熟极而流”,再也把不住舵。《连环套》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。

四、结论

我们在篇首举出一般创作的缺陷,张女士究竟填补了多少呢?一大部分,也是一小部分。心理观察,文字技巧,想象力,在她都已不成问题。这些优点对作品真有贡献的,却只《金锁记》一部。我们固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只产生杰作,但也不能坐视她的优点把她引入危险的歧途,更不能听让新的缺陷去填补旧的缺陷。

《金锁记》和《倾城之恋》,以题材而论似乎前者更难处理,而成功的却是那更难处理的。在此见出作者的天分和功力。并且她的态度,也显见对前者更严肃,作品留在工场里的时期也更长久。《金锁记》的材料大部分是间接得来的:人物和作者之间,时代,环境,心理,都距离甚远,使她不得不丢开自己,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,顺着情欲发展的逻辑,尽往第三者的个性里钻。于是她触及了鲜血淋漓的现实。至于《倾城之恋》,也许因为作者身经危城劫难的印象太强烈了,自己的感觉不知不觉过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,减少了客观探索的机会。她和她的人物同一时代,更易混入主观的情操。还有那漂亮的对话,似乎把作者首先迷住了:过度地注意局部,妨害了全体的完成。只要作者不去生活在人物身上,不跟着人物走,就免不了肤浅之病。

小说家最大的秘密,在能跟着创造的人物同时演化。生活经验是无穷的,作家的生活经验怎样才算丰富是没有标准的。人寿有限,活动的环境有限;单凭外界的材料来求生活的丰富,决不够成为艺术家。唯有在众生身上去体验人生,才会使作者和人物同时进步,而且渐渐超过自己。巴尔扎克不是在第一部小说成功的时候,就把人生了解得那么深,那么广的。他也不是对贵族,平民,劳工,富商,律师,诗人,画家,荡妇,老处女,军人……那些种类万千的心理,分门别类地一下子都研究明白,了如指掌之后,然后动笔写作的。现实世界所有的不过是片段的材料,片段的暗示;经小说家用心理学家的眼光,科学家的耐心,宗教家的热诚,依照严密的逻辑推索下去,忘记了自我,化身为故事中的角色(还要走多少回头路,白花多少心力),陪着他们作身心的探险,陪他们笑,陪他们哭,才能获得作者实际未曾经历的经历。一切的大艺术家就是这样一面工作一面学习的。这些平凡的老话,张女士当然知道。不过作家所遇到的诱惑特别多,也许旁的更悦耳的声音,在她耳畔盖住了老生常谈的单调的声音。

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。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,等到技巧成熟过度,成了格式,就不免要重复他自己。在下意识中,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样时时骚动着,要求一显身手的机会,不问主人胸中有没有东西需要它表现。结果变成了文字游戏。写作的目的和趣味,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块字的堆砌上。任何细胞过度地膨胀,都会变成癌。其实,彻底地说,技巧也没有止境。一种题材,一种内容,需要一种特殊的技巧去适应。所以真正的艺术家,他的心灵探险史,往往就是和技巧的战斗史。人生形象之多,岂有一两套衣装就够穿戴之理?把握住了这一点,技巧永久不会成癌,也就无所谓危险了。

文学遗产记忆过于清楚,是作者另一危机。把旧小说的文体运用到创作上来,虽在适当的限度内不无情趣,究竟近于玩火,一不留神,艺术会给它烧毁的。旧文体的不能直接搬过来,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辞直接搬用一样。何况俗套滥调,在任何文字里都是毒素!希望作者从此和它们隔离起来。她自有她净化的文体。《金锁记》的作者没有理由往后退。

聪明机智成了习气,也是一块绊脚石。王尔德派的人生观,和东方式的“人生朝露”的腔调混合起来,是没有前程的。它只能使心灵从洒脱而空虚而枯涸,使作者离开艺术,离开人,埋葬在沙龙里。

我不责备作者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,但除了男女以外,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。人类的情欲也不仅仅限于一二种。假如作者的视线改换一下角度的话,也许会摆脱那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;或者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,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。我不是鼓励悲观。但心灵的窗子不会嫌开得太多,因为可以免除单调与闭塞。

总而言之,才华最爱出卖人!像张女士般有多面的修养而能充分运用的作家(绘画,音乐,历史的运用,使她的文体特别富丽动人),单从《金锁记》到《封锁》,不过如一杯兑过几次开水的龙井,味道淡了些。即使如此,也嫌太奢侈,太浪费了。但若取悦大众(或只是取悦自己来满足技巧欲——因为作者可能谦抑地说:我不过写着玩儿的)到写日报连载小说(fuilleton)的所谓fiction的地步,那样的倒车开下去,老实说,有些不堪设想。

宝石镶嵌的图画被人欣赏,并非为了宝石的彩色。少一些光芒,多一些深度;少一些辞藻,多一些实质;作品只会有更完满的收获。多写,少发表,尤其是服侍艺术最忠实的态度。(我知道作者发表的绝非她的处女作,但有些大作家早年废弃的习作,有三四十部小说从未问世的记录。)文艺女神的贞洁是最宝贵的,也是最容易被污辱的。爱护她就是爱护自己。

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:“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,可是都没有好收场。”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!

一九四四年四月七日

1.《心经》一篇只读到上半篇,九月期《万象》遍觅不得,故本书特置不论。好在这儿写的不是评传,挂漏也不妨。

《历史的镜子》

近人用史料写一般性的论文而汇成专集的,在上海还只看见吴晗先生的《历史的镜子》一种。它不是一部论史的专著,而是以古证今,富于现实性、教育性、警告性的文集。全书十七篇短文,除二三篇外,大都以吾国黑暗的史料做骨干;论列的范围,从政治经济到思想风尚,可说包罗了人类所有的活动。不过这些被检讨的活动全是反面的,例如“政出多门,机构庞冗,横征暴敛,法令滋彰,宠佞用事,民困无告,货币紊乱,盗贼横行,水旱为灾等等”,外加一个“最普遍最传统的现象——贪污”。因为作者是治史的学者,材料搜集相当丰富:上至帝皇卿相,下至门丁衙役,催征胥吏,那副丑态百出的嘴脸,都给描下了一个简单而鲜明的轮廓,在读者心头唤引起无数熟悉的影子:仿佛千百年前的贪官污吏,暴君厂衙,到现在都还活在那里,而且活得更有生气,更凶恶残忍,因而搜刮得更肥更富了。本来,生在今日的人们,什么稀奇古怪的丑事听得多,看得多,身受其苦的也不可胜数,所以对汉灵帝明神宗辈的贪赃枉法,也觉得稀松平常,情理得很。但在一个深思之士,偶尔揽镜,发觉眼前种种可悲可痛的事原是由来已久,“与史实同寿”时,便不由不懔然于统治阶级根性地为祸于国家人民之深远惨烈,而觉悟到非群策群力,由民众自己起来纠正制止,便不足以挽救危急的国运。

在这一点上,本书的作用决不止于暴露,也不止于以过去的黑暗反映现在的黑暗;作者不但在字里行间随时予人以积极的暗示,且还另有专篇论列人治与法治的问题。《历史上君权的限制》一文,尤其有意义:它除了纠正近人厚诬古人的通病,还历史以真面目外,并且为努力民主运动的人士供给了很好的资料,同时也给现时国内的法西斯主义者一个当头棒喝。自汉至明,尤其是三唐两宋,君主政体纵说不上近代立宪的意义,至少还胜于十三世纪时英国大宪章的精神。君主的意志、命令、权力,广泛的受着审查、合议、台谏和信天敬祖的传统限制,和今日号称民国的政府相比之下,不论在名义上或事实上,法治精神皆有天壤之别。历史上政治最黑暗的时代,都不乏大小臣工死谏的实例;近人很多以“忠于主子”“愚忠”一类的话相讥;其实他们的“忠君”都有“爱国”的意识相伴;而且以言事得罪甚至致死的人,维护法律维护真理的热忱与执着,也未必有逊于革命的志士烈士或科学界的巨人如迦里莱之流。反观八年抗战,版图丧失大半,降贼的高官前后踵接,殉职死事的将吏绝无仅有;试问谁还能有心肠去责备前代的“愚忠”?另一方面,汉文帝、魏太武帝、唐太宗、宋太祖一流的守法精神,又何尝是现代的独裁者所能梦见于万一!而这些还都是五十年来举国共弃的君主政体之下的事情。

当然,本书以文字的体裁关系,多半是大题小做,像作者所说的“简笔画”的手法;对各个专题的处理,较偏于启示性质;在阐发探讨方面的功夫是不够的,结论也有过于匆促简略的地方,甚至理论上很显著的漏洞亦所不免。例如《论社会风气》,作者篇首即肯定移风易俗之责在于中层阶级;后来又把中层阶级的消灭列为目前几种社会变化的第一项;结论却说:“在被淘汰中的中层集团,除开现实的生活问题以外,似乎也应该继承历史所赋予的使命。对于社会风气的转移尽一点力量。”这种逻辑,未免令人想起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故事。这等弊病,原因是作者单纯地依赖史实,在社会科学——尤其是经济方面的推敲不够透澈不够深入。《治人与治法》《历史上政治的向心力与离心力》诸篇,一部分也犯了这个毛病;而视野的狭隘,更使论据残阙,分析难期周密。

本书的前身显然是刊登杂志的文字;每篇文字写的时候都受时间与篇幅的牵掣,不容作者尽量发挥,这是可以原谅的;但为何他在汇成专集时不另花一番整理、补充、修正的功夫呢?《生活与思想》《文字与形式》《报纸与舆论》,虽在某程度内可做历史与现实的参照,但内容更嫌简略,多少重要的关节都轻轻丢掉了,与本书其他各篇很不调和;即编次的地位也欠考虑。这最后一点且是全书各篇的通病。

至于以史料的研究,用为针对现实的论据,在从前是极通行的,从习作文章起到策论名人传世的大作,半数以上都用这类题材。自从废止文言以来,史论就冷落了。但在目前倒利多弊少,颇有提倡的需要。第一,学术和大众可因此打成一片,尤其是久被忽视的史学,更需要跟大众接近:“鉴往知来”,做他们应付现实摸索前路的指南针。第二,在风起云从,大家都在讨论政局时事的情况之下,空洞的呐喊,愤激的呼号,究不及比较冷静、论据周全的讨论更有建设性。第三,吾国史学还很幼稚,对于专题的研究仅仅开端,即使丢开现实价值不论,这一类的整理讨论也极有意义。关于明末的异族侵略史,清代的文字狱,到辛亥革命之前才引起大众的注意;当时倡导的人不过为了政治作用,结果却不由自主地帮助了近代史的发掘。第四,即使牛鬼蛇神之辈不会读到这类书,读了也决不会幡然悔悟,痛改前非,至少这种揭破痛疮的文字的流传,也可促成他们的毁灭。否则,何至于连“外国的法西斯不许谈,历史上几百年前的专制黑暗也不许谈,……甚至连履春冰、蹈虎尾一类警惕的话也不许发表”?魑魅魍魉是素来怕照镜子的,怕看见从前虎狼的下场预示他们的命运,同时更怕民众在镜子里见到他们的原形和命运。

所以,即使瑕瑜互见,也是瑕不掩瑜:《历史的镜子》仍不失为胜利以来一本极有意义的书,应当为大众所爱读。我们并希望作者继续公布他的研究成绩,即是像附录内所列的十八则史话和十二则旧史新话,也是值得大规模地搜集、分析而陆续印行的。

(原载《民主》周刊第十三期,一九四五年十月五日)

亦庄亦谐的《锺馗嫁妹》

喜剧要轻松愉快而不流于浅薄,滑稽突梯而不坠入恶趣,做到亦庄亦谐,可不是容易的;所谓穷愁易写,欢乐难工。神鬼剧要不以刺激为目的而创造出一个奇妙的幻想世界,叫人不恐怖惊骇而只觉得有情趣,在非现实气氛中描写现实,入情入理地反映生活,便是求诸全世界的戏剧宝库也不可多得,昆剧中短短一折《锺馗嫁妹》却兼备了上述条件,值得我们艺术界引以自豪。

锺馗以貌丑而科名被革,愤而自尽。神灵悯其受屈,封为捉拿邪魔的神道,这总算给了他补偿吧?锺馗也该扬眉吐气,可以安慰了吧?可是不,好死不如恶活——何况还是恶死!他世界的荣华毕竟代替不了此世界的幸福,怪不得一开场,那大鬼捧的瓶上题着“恨福来迟”四个字。他是进士,又不是进士,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资历;只能在灯笼上把“进士”二字倒写,聊以说明他不尴不尬的身份。文章虽好,功名得而复失,但他死抱书本的脾气依然不改,小鬼扔替主人挑着书籍。这些细节说是温婉的讽刺也可以,主要却是表现剧中人对现世的留恋,对事业的执著。当时的“高人”也许会说他至死不悟;在现代人看来,倒是一个彻底的“积极分子”,大可钦佩。

锺馗固然天真豪放,爱动,爱跳,爱笑,浑身都是一股快活劲儿,骨子里尤其是一个情谊深厚,讲究孝悌忠信的人。这些地方,他固执得厉害,死了还要对活人负责:他不能忘了手足,因为弱妹还在闺中待字;他不能忘了故旧,因为杜平曾有德于他。他想把妹子嫁给杜平,妹子没有马上接受,他便暴跳起来,露出他另一副主观的面目:偏执,急躁。本来嘛,不偏执不急躁,他不会自杀的,他性格如此。

喜剧中的伦理观念,往往不是把人生大事当作儿戏而变成笑料,便是摆出一副道学面孔而破坏了喜剧气氛。“嫁妹”偏偏把伦理作为主题,处理得那么含蓄,平易,既不宣传礼教,也不揶揄礼教,只是在诙谐嬉笑中见出人情,朴实温厚的人情。

但锺馗能有这样动人的喜剧效果,除了性格的矛盾,还有他那种朴素健康的欢乐。充沛的精力有时不免粗犷,但这粗犷只显出他正直豪迈的本色;同时也粗中带细,因为他毕竟是书生。他不是天生丑陋,而是为病魔所害,所以对妹子叙旧的时候不禁伤心流泪;这不幸的遭遇使整个人物又带上些悲壮的情调。在作者把欢乐与遗憾,细腻与粗鲁,风趣与悲壮交融之下,才给我们塑造出一个如此可爱,如此亲切,如此富有诗意的形象。

剧本中以鬼的面目出现的人物,一不可怖,二不荒诞,在观众心目中还是讨人喜欢的呢。捉鬼将军既是幽默风雅的读书人出身,无怪他收罗的全是生动活泼、饶有兴趣的小鬼了。跟主人一样,他们有的是温厚的人性,爱跳爱玩儿的快活脾气。主人要办喜事了,他们便来一套“杂技”以示庆祝。把杂技与舞蹈融合为一,作为剧情的一部分,原是中国戏剧的特色之一;可惜有时过于繁缛,有单纯卖弄技巧的倾向。“嫁妹”中小鬼的表现可是不多不少,恰到好处,还随时带着幽默的表情,与全剧的气氛非常调和。

这样一折歌舞剧,画面之美是难以想象的。无论是静态还是动态,都可比之于最美的雕塑。富丽而又清新的色彩,在强烈的对比之外,更有素净的色调(群鬼的服装)与之配合——二十余年前我初次见到这幅绚烂的画面,至今还印象鲜明。

《锺馗嫁妹》在戏剧艺术上的成功,决不是由于作者一人之力,同时也依靠了历代艺人辛勤琢磨的苦心。这次扮演锺馗的侯玉山,表演技巧的确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了。当然,我们也没有忘了几位扮演群鬼的演员。

以我的愚见,倘若叫锺馗在见妹时补充几句话而从头至尾不让杜平露面,在群鬼献计以后就以送妹登程结束,全剧也许可以更完整,诗情画意更浓郁,同时仍丝毫无损于作品的人情味与现实性。

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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