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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到底要读什么

我们到底要读什么

其实,把城市区分成“男性的”和“女性的”,只不过是一种带有文学性的说法罢了,甚至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,不是也不可能是科学的结论。比方说,杭州就不但有小青墓,也有岳王坟;不但出过美艳绝伦的苏小小,也出过一身正气、宁愿粉身碎骨,也“要留清白在人间”的于谦。杭州人素有“杭铁头”之称,则其硬朗也就可想而知。何况还有钱塘潮。“弄涛儿向涛头立,手把红旗旗不湿”,岂非男儿气概?同样,人们耳熟能详的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。秋风吹不尽,总是玉关情”,不也是西安女性的柔情么?

显然,“男性的城市”或“女性的城市”云云,不过姑妄言之又姑妄听之的事情,当不得真,而且很容易被证伪。所以,这些说法准确与否,我们可以姑且不论,也不妨各执己见。但城市像人,则应该不成问题。我甚至还认为,城市就像人一样,也是有“体味”的。这个体味,就是城市的文化味儿。敏感的人,只要走进某座城市,一下子就闻到了。

所以,读城,也就是读人。城市并不仅仅是房屋和街道、店铺和城墙。如果没有人,再好的城市,也不过一座死城,又有什么好读的。

那么,城市里的人又有什么可读的呢?

可读的是他们的“活法”。

城市是人的生存空间。这个生存空间,是由每一个城市的地理位置、周边环境、街道建筑、历史传统和人文氛围构成的。因此,不同城市中的人,就有不同的活法,即生活方式;也有不同的个性,即文化性格。比如北京人大气,上海人精明,杭州人闲适,成都人洒脱,武汉人直爽,厦门人温情等等。这,便正是我们这些读城者特别关注的。

生活方式和文化性格,是互为因果的两个东西。比方说,北京人大气,所以北京人活得潇洒而又马虎。在先前,臭豆腐就贴饼子,再加一锅虾米皮熬白菜,就是好饭。如果那臭豆腐是王致和的,上面又滴了香油,就简直能招待姑奶奶。现在,则一包方便面,两根火腿肠,便可打发一餐。如果一时半会找不着开水来泡面,干啃方便面就凉水,也能对付。但,即便是这种简单的生活,也不乏乐趣。北京人是很会找乐子的。“坛墙根儿”和“槐树小院”都是“乐土”,“喊一嗓子”和“听一嗓子”都是“乐子”,而且越是众人喝彩,越是神情散淡(不是装的)。即便不过是小酱萝卜就窝窝头,或者素炸酱面拌黄瓜丝儿,也能吃得有滋有味。没有水果么?“心里美”萝卜就很好。寒冬腊月里,在大白萝卜根儿上挖个小眼儿,塞一粒菜籽儿进去,再浇上点儿水,等那嫩芽发出来,绿盈盈地挂在家里,粗糙简陋的日子便情趣盎然了。

上海人的活法又不一样。上海人精明,所以上海人活得精致而小巧。他们的住房多半面积不大,功能却很齐全。不少家具都是多功能的,而且摆放得恰到好处,既不占地方,又错落有致,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。衣服也是不多不少的。既不会多得穿不了,压箱底,或开春时没法晾晒,也不会捉襟见肘,弄得没有出门的行头。反正一年四季,都能有体面的一身。这些衣服也不一定要买。不少家庭主妇或“主男”,都是能工巧匠。别人做两条裤子的面料,他能裁出三条来,那款式和做工,也都是专业水平。吃饭当然也不会马虎。即便寻常人家过小日子,每顿饭也得烧几个小菜吃吃,而且有荤有素,营养齐全。隔三岔五的,还会上街去,找一家偏僻(因此价格也较便宜)的冷热饮店喝一小杯咖啡或吃一客刨冰;或是在一家干净而又实惠的小店里点几样小菜,喝一杯啤酒;或是在逛街的时候,买一小块奶油蛋糕或一个苹果边走边吃。花钱不多,却照样享受了都市生活,既快乐又实惠,谓之小乐惠。

显然,上海人的这种活法,北京人是看不上的。什么小乐惠?简直就是过家家。同样,北京人的活法,上海人也不以为然。找乐子?穷开心吧!

这就是城市和城市之间的差异了。这种差异,说到底,也就是文化的差异。什么是文化?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。说得白一点,就是活法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,不同的城市也有不同的活法。这些活法,就构成了文化。读城,也就是读人,读文化。

就拿“小乐惠”来说,原本是江浙一带的地方方言,本义系指普通老百姓的日常饮食之乐。日常饮食嘛,何况又是平民百姓的,当然不会是大吃大喝,无非虾油卤鸡、葱烤鲫鱼、蒿菜豆腐干、毛豆雪菜煸笋之类,甚或只不过茴香豆、花生米,再加一杯老酒,而且绝不会是茅台或XO,故谓之曰“小”。然而小则小矣,其乐也无穷,其趣也盎然。更何况惠而不费,所以叫“小乐惠”。老作家汪曾祺写作“小乐胃”。江浙一带地方人说话,惠胃不分,而写作“小乐胃”,大约是因其主要表现于饮食方面吧?即便如此,我以为也不能叫“小乐胃”,而应该叫“小乐味”。因为它追求的,不是腹之饱,而是口之乐,快活的是嘴巴而不是肚子,是一小口一小口品茶品菜品酒时的那种自得其乐和有滋有味,怎么好叫做“小乐胃”呢?

江浙一带早已有之的小乐胃或小乐味,到了上海人那里,就成了地地道道的“小乐惠”。江浙人的小乐味,多半还是农业社会的田园之乐;上海人的小乐惠,则是现代社会的都市生活。当然,并不是所有对都市生活的享受都好叫做小乐惠。比方说,到百乐门去挥金如土,就不是;在小摊点上将就着吃一碗阳春面打发一餐,当然也不算。不算的道理也很简单,前者太“大”,而后者又并无多少“乐”可言。显然,所谓小乐惠,必须是“小”而“乐”者。一般地说,它要有以下几个特点。一是小,是“小弄弄”“小来来”;二是精致,喝大碗茶就不算;三是必须属于物质享受,“喊一嗓子”也不算;四则必须是精心计算安排策划的结果,是以尽可能少的代价获得尽可能多或尽可能好的享受,比方说,质量既高样式又多价钱还便宜等等。所以,不假思索地买一只烧鸡大嚼一顿不算小乐惠,用同样多(甚至更少)的钱,不但吃了一小碟白斩鸡,还吃了有荤有素好几盘菜外加一小杯可乐或啤酒,便是地道的小乐惠。在这里,第四条原则最重要。如果吃得(或玩得、穿得)虽然好,钱却花了许多,被“斩了一记”,当了冤大头,心里气煞,哪里乐得起来?

第四条原则最重要,还因为它是上海人的“小乐惠”不同于杭州人或其他江浙人“小乐惠”的紧要之处。杭州有民谚云:“工人叔叔,螺蛳吮吮(音‘uo’);农民伯伯,鸡脚掰掰。”正是典型的杭州小乐惠。吮螺蛳,掰鸡脚,是很费时间的,然而乐趣也就正在这里了。就那么一点东西,只要你慢慢地啜,细细地品,品到精细处,就不难咂出鲜味来。这滋味既是小菜老酒的,更是人生的。人生在世,有如匆匆过客,难得的是那份自在和悠闲。螺蛳吮吮,鸡脚掰掰,便正是对悠然人生的自我陶醉。也就在这悠然自得中,什么尘世的喧嚣,世道的沧桑,便都忘得干干净净了。正所谓“老酒天天醉,毛主席万万岁”,杭州人也天天都活得有滋味,所以还是叫“小乐味”好。杭州“小乐味”既然以自得其乐和与世无争为旨归,就显然与上海小乐惠的精心策划算计安排大相异趣。

这就颇有些类似于北京人的找乐子了。北京人的找乐子,也是对人生的一种享受,也是一种自得其乐和与世无争。会鸟、票戏、下棋、摆弄花草,不在乎东西好坏,也不在乎胜败输赢,图的是那份随意、自在、可心、舒坦,看重的是做这些事时的悠然自得和清淡雅致,是那份心境和情趣。在北京人看来,“乐子”到处都是,就看你会不会“找”。显然,这和杭州人那种“一饮一酌,一醉一醒,一丘一壑也风流”的人生态度是正相一致的。这也不奇怪。北京和杭州,毕竟都是乡土中国的田园都市,而且是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。这样的城市,总是会有些散淡和儒雅的。这里的人们,也总是容易把历史和人生看穿看淡,从而变得心气平和、满不在乎和随遇而安。只不过,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,北京的平民更多京都气派和燕赵侠骨,而杭州平民则不免多少会有点吴越余韵和魏晋风度罢了。

上海就不一样了。上海不是“田园都市”,因此没有那份“散淡”;上海也不是“文化古城”,因此又难得那份“儒雅”。上海是一个拥挤的、嘈杂的、五光十色而又贫富悬殊的现代化商业性城市,上海人大多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中、为奢华享乐所诱惑而又为贫穷窘迫所困惑的小市民。他们的生存环境比北京人差得多,他们的生活要求又比北京人高得多,因为他们受到的物质诱惑也比北京人大得多。这就使他们更加注重实实在在的生活内容和生活质量,也会逼得他们精打细算,尽可能地找窍门、钻空子、走捷径、捡便宜,变得“门槛精来兮”。可以说,占上海人口半数以上的小市民,差不多都是这种活法,而上海的市政管理和商业服务也乐意为这种活法提供方便,比如印发半两一张的粮票,小吃可以搭配着买,雪花膏可以“零拷”等等。这些做法就保证了收入低微的小市民们也能过上方便、实惠、舒适而又不失体面的生活,而且还能和他们的城市一样雅致。

当然,要过上这样的生活,也有一个条件,那就是必须“精明”。事实上,每个上海人都明白,只有依靠个人的聪明才智和精明能干,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求得尽可能好的生活,也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活得如鱼得水。所谓小乐惠,就是对这种如鱼得水状态的自我欣赏。顺便说一句,这种活法在上海,甚至还能受到别人的尊敬。我的一个上海朋友告诉我,上海最有名的西餐馆“红房子”里有一位常客,每次点的菜点花钱都不多,地地道道的小乐惠。然而那里的侍应生对他却极为敬重,服务也极为周到。上海人不是很势利吗?怎么会尊重一个没有钱或舍不得花钱的人?不错,上海人也许很在乎你有没有钱,但他们更看重“精明”,更尊重“在行”。事实上,一个大手大脚胡乱花钱的外地人,在上海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的。他只会被看作是“戆大”而被上海人在背地里嘲笑。

显然,北京人的“找乐子”也好,上海人的“小乐惠”也好,或者杭州人的“小乐味”也好,都是那些收入不多、家境不宽、手头不富裕而又想活得好一点的普通人的活法,是对单调贫困生活的一种补充和调剂。要之,它们都是享受人生,也都是对自己活法的一种欣赏。所不同者,在于北京人欣赏的是自己的大气,上海人欣赏的是自己的精明,而杭州人欣赏的是自己的闲适。北京人,生活在天子脚下,皇城根儿,万岁爷这一亩三分地上住着,什么世面没见过?哪在乎生活的粗细,又哪儿不能找到乐子?上海人是国际化大都市里的小市民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家里的日子很无奈,不算计也得算计,不精明也得精明。何况机会又比较均等,竞争又相对公平,再蠢的人,久而久之,也就磨炼出来了。至于杭州人嘛,没得说,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,还有谁能比他们更贴近自然,更会享受人生?又还有谁能比他们更慵散,更悠闲?不一样,就是不一样噢!

甚至就连这三种活法背后透出的无奈,也不一样。说白了,北京的平民是皇宫王府见多了,又进不去,只好到坛墙根下去找乐子;上海的市民则是灯红酒绿看多了,又得不到,只好给自己来点小乐惠。至于杭州老百姓,生活在“人间天堂”,日子却未必真那么好过,便只好“螺蛳壳里做道场,小酒杯中当神仙”。无妨说,北京人的找乐子是苦中取乐,杭州人的小乐味是忙里偷闲,上海人的小乐惠则是实实在在地调剂和充实自己的生活。相比较而言,上海人更务实,而北京人和杭州人更审美;上海人更现代,而北京人和杭州人更传统。

这是人与人的差异,也是城市与城市的差异。

因此,读城,就像读人一样。你要想认识一个人,就得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,将心比心地和他交朋友。认识一个城市也如此。我写《读城记》这本书,目的也在这里:我想通过这本书,像认识我的朋友一样来认识我所到过的这些城市。当然,也想和生活在这些城市里的人,成为朋友。

那么,让我们走进城市。

北京是城。

北京城很大很大。

北京城大得你不知从何读起。

不必一一列举有关部门的统计数字,比如辖地面积多少啦,市区已建成面积多少啦,常住和流动人口又有多少啦,等等。在经济建设飞速发展的今天,这些数字年年都在变,未必比我们的感觉更可靠;而不管是过去,还是现在,几乎所有人对北京的共同感觉都是“大”。差不多每个到过北京的外省人都有这种体会:初到北京,蒙头转向,简直找不着北。一天跑下来,腰酸背疼,腿肚子发胀眼发直,能办成一两件事,就算效率不错了。因为北京实在太大太大。一个立交桥绕下来,你打的的士肯定跳表,不折不扣的“看山跑死马”。北京人自己就说得更绝:除非在家猫着,只要出门,就会有一种“永远在路上”的感觉。

其实,北京的大,还不仅仅大在地盘。作为新中国的首都,北京是一个集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外交、科技、文化、教育、体育、信息等各种中心于一身的全能型城市。这里有最大的党政军机关,最大的金融商业机构,最大的科研单位,最大的大专院校,最大的信息网络,最大的体育场、出版社、报社、电台、电视台和最大的国际机场。世界各国的大使馆都在这里,世界各国的精英人物和重要信息也都在这里出出进进。别的地方有的,北京都有;别的地方没有的,北京也有;别的地方出不去进不来的,在北京就出得去进得来。光是这容量和吞吐量,北京就大得让别的城市没法比。

更何况,北京不仅是新中国的首都,它也是辽燕京、金中都、元大都和明清的京都。不难想见,在这块土地上,书写的是什么样的历史,上演的是什么样的活剧,集聚的是什么样的人物,积淀的又是什么样的文化啊!这里的每一个街区、每一条胡同、每一座旧宅,甚至每一棵古树,差不多都有一个甚至几个值得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故事。那些毫不起眼的破旧平房,可能是当年的名流住宅;那些杂乱不堪的荒园大院,也可能是昔日的王府侯门。更遑论闻名遐迩的故宫、景山、天坛、雍和宫、颐和园、圆明园了。即便是那些民间的东西,比如老北京的五行八作、时令习俗、工艺制作、风味小吃、儿歌童谣,也都是一本本读不完的书。

这就是北京:古老而又鲜活,博大而又精深,高远而又亲切,迷人而又难解。它是单纯的,单纯得你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北京。它又是多彩的,丰富得你永远无法一言以蔽之。而无论久远深厚的历史也好,生机勃发的现实也好,豪雄浩荡的王气也好,醇厚平和的民风也好,当你一进北京,它们都会向你扑面而来,让你目不暇接,不知从何读起。你可能会惊异于现代都会的日新月异(有人说,三个月不到北京,就会不认得它了),也可能会留连于千年古城的雄厚深沉(有人说,即便在北京住上一辈子,也读不完它的历史遗迹),可能会沉醉于文化名邑的清雅萧远(有人说,只要在北京的高等学府各住上一个月,就等于上了一次大学),也可能会迷恋于民俗舞台的色彩斑斓(有人说,北京整个的就是一个民俗博物馆)。所有这些,都会对每一个初进北京的人产生神奇的魅力,使之心旌摇荡,神志痴迷,不知所以。可以这么说,任何试图读懂北京的人,一开始,都会有一种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。

我们必须找到进入北京的门。

也许,北京的那些气势非凡的门,就是我们应该翻开的第一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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